清荷吁出一口气,轻声:
“可把我吓死了,还以为真的——”说到此,她噤了声,摇摇头,手抚在胸口,喘了几口大气。
蓊蓊郁郁的的枝蔓摇曳中,我抬起眼眸,西北角的夜空,是一片如墨洒过的浓黑,浓黑深处,隐约还有白烟袅袅,却无方才的红染。
“墨瞳,你看什么呢?”清荷好奇地随着我的目光望去,望到的,是平淡无奇的景致。
“没看什么,只是觉得有些倦了。”
“呵呵,你平日都是在外面当差,自然会倦,象袭茹姐姐,月琳姐姐她们,每隔几日便要值夜的。”
“那确实是辛苦。”
“虽是辛苦,可毕竟,哪宫主子见了她们二人,不得赔个好脸色?这宫中,我们做宫女的,做到那份上,也算是光宗耀祖了吧。”说到此,清荷脸有些苍白,“刚刚可骇到我了,如果真被打发去暴室,小命也就算到头了。”
“现在不是没事了?”我安慰她。
“都说皇上温和,这话看来真不假,不然,搁哪宫主子那,宸妃娘娘这么说,我们必定是逃不脱干系的。”
“皇上很温和吗?”
“你新进宫,自然不知道,皇上,是顶顶温和的一个人呢。嘘,我告诉了你,你可别说是我说的,宫里头最忌讳的,就是背后嚼主子的是非,咱们伺候的这个主子,又是宫里头最大的主子,可是得当十二分的心。”
她絮絮地说完,转身看了一眼昭阳的正殿,里面还有烛火的微光透出。
“清荷,你先歇息吧,一会我去外殿候着。”我看她的脸上起了困意,遂道。
她闻听我的话,忙不竭地摇头:
“除非是上面让咱们去歇息,才可以回屋,否则,擅离当值的宫女,轻则一顿板子,重则——”她眉心皱紧,不愿意再说下去。
“我倒忘记这宫规了。”
是啊,我又忘记自己现在的身份,不过是一名宫女。
没有上面的吩咐,是不得擅自做主任何事的。
如是,我和清荷一同候在外殿,直到卯时,里面没有传唤,也不见顺公公回来。
整个昭阳宫,现在仅剩下不过六名宫女,连云纱,都不知所踪。
站在殿外,夜风拂过裙裾,宛如翩舞的绿蝶,在黑夜里,柔婉地绽开一抹明媚。
可,这抹明媚,是那么地浅,漾不进任何人的心底。
内殿,有了些许动静,紫燕吩咐我们准备洗漱的用具即刻送进去。
我们端着一应洗漱用品,鱼贯进入时,他穿着白色华缎的寝衣站在殿中央。
袭茹正躬身,替他系完最后一个锦扣。
内殿昨晚熏的香早已淡去,空气里,流淌着静寂的味道。
我端的是旒冕,和端着龙袍的清荷,走在最后面。
即便这样,愈接近他时,我的手,竟然还是不自禁地有些许的颤抖。
纵然,我脸上涂了香膏,他该一时辨认不出,但,不知为什么,面对他时,远比面对景王,让我更加地无措。
或许,因为他是帝王,拥有生杀大权的帝王。
而,景王,毕竟,还是屈于他之下的。
当清荷跪于地,将置着龙袍的紫檀木盘高高端于头顶时,我忙将螓首更加低下。
龙袍,袭茹伺候他穿得十分细致,但,再怎样细致,也有结束的时候。
清荷起身,半躬着从一侧退下时,我按规三步走至他跟前,衣裙掠动间,膝跪于地,将盘同样高置于头顶。
“抬起头来。”
耳边,忽然听得他淡淡启唇,我的手一哆嗦,心,生生地漏跳一拍。
我不能犹豫,否则只会引起他的怀疑,有景王的香膏做掩,他应该不会认出是我,可,心里仍是战兢的。
抬起脸,他的目光,柔和地拂过我平淡无奇,甚至带着点蜡黄肤色的脸上,眼底,有一丝的失望。
“叫什么名字。”他的声音,也十分柔和,全然不似昨晚倾霁宫时的寒冷。
但,拥有这样绝色容貌的男子,我不会记错,更不会认错。
“回皇上的话,奴婢唤墨瞳。”
我尽量让自己的声线听起来带着沙哑,区别于初见他时的语音。
“墨瞳。”他轻轻念过这个名字,道,“就由你伺候朕戴这旒冕。”
他吩咐道,袭茹的手已接过我手中的托盘,退至一边,我起身,双手捧起盘中的旒冕时,禁不住指尖的哆嗦。
“墨瞳。”袭茹轻唤我,递给我一个镇定的眼神。
我努力恢复平静,将冠冕戴在他的髻上,用玉笄插在帽卷两边的纽孔使之固定,最后将冕板左右垂下的缨络轻轻在他颔下系结,五彩的缫串成十二旒白玉珠遮住他的墨星般的眼眸。
而他的眸华始终淡淡地注视着我的举动,直到最后,唇边浮起一抹笑意:
“这次当差比昨晚尽心。以后,你就留在内殿伺候吧。”
我不知道他口中的昨晚,是仅指我收拾碎瓷时的不慎,还是有其他的意味,指尖滞于缨络上时,袭茹轻咳一声,方意识到自己失态,忙俯低身子:
“奴婢谢主隆恩!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。”
“起来吧。”他的话语里也含了些许的笑意。
我愈发战兢,直到他在众人簇拥间步出内殿,我才发觉,身上,已被惊出一身香汗涔涔。
袭茹折身进来,瞧我还站在原地,遂笑道:
“你才进宫没多长时间,就得以伺候御前,这可是难得的福气,现在就去内务府领两套紫装的宫服,换下这身吧。”
“是。”我俯低螓首,忙应了。
各宫的宫女平日仅能穿两色衣裳,春夏是绿色,秋冬是紫褐色,但,昭阳宫御前宫女,是无论各季,均须着较亮的紫色。
颜色的不同,也使得御前宫女的身份远远矜贵于其余各宫宫女。
“一会回来,我再教你近身伺候的一些规矩。”
我转身走出内殿,正看到小德子从一侧走来,见到我,微微一笑:
“恭喜姑娘。”
方才的事,想必他已知晓,毕竟他是顺公公的得意门生,宫内但凡宫女内侍的调动,也都需经过他之手,才呈给内务府。
“多谢德公公的提携。”
我淡淡的福身谢礼,他也不推辞,仅睨着我,轻声:
“姑娘日后必是贵人,指不定我还要靠姑娘的提携。”
“德公公,我还要去内务府,就不陪公公说话了。”
“姑娘速去速回,万岁爷一会下朝,就该传姑娘伺候了。”
我颔首,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已领回宫服,甫换上,行至内殿去找袭茹时,只听得顺公公的尖利的的声音从里面传来:
“万岁爷,听奴才一句话,您现在可不能去啊,万岁爷!”
他的声音里带着哀求的味道,细碎地从那帘里传来,月琳正掀开帘子出来,见我怔愣在外面,不悦地皱了下眉,声音倒是压低的:
“怎么杵在这?还不快去司茶处,端皇上的养心茶来。”
“呃?”
我并不知道近身伺候的一些规矩,她见我不解,帕子一挥,语意里更带了不悦:
“即当了这差,就该用心些,似你这样,真是叫人不省心。”
说完,月琳身子一拧,兀自往外走去,经过我身边时,道:
“我去端茶,你候在这,机灵点,袭茹姐姐不在,里面若传,必须用十二分的精神伺候着。”
我应了声,站到帘外,顺公公的声音轻了下去,再听不真切。
从昨晚到今天,昭阳宫的人,就有些不对劲。我隐约猜忖必是繁逝宫走水,然后抽调了部分昭阳宫的宫女过去。
但,按理,繁逝宫不过是冷宫,即便缺了人手,从内务府另调人即可,是断断不会从昭阳宫里抽人手的,眼见昨晚皇后和宸妃的话里也有几分的在意,甚至于皇上,都是极不自然的。
心里默想着,里边却响起传唤声:
“来人,给万岁爷更衣。”
是顺公公的声音,我掀帘进去,只一眼,便看到他颓然地立于花架前,上朝时的明黄色龙袍还尚未宽下。
诺大的内寝殿中,仅有顺公公一人,躬身立在一边。
我复低下螓首,至他面前,行礼,他免礼后,我站起身,仍低着脸,替他去解袍边的盘扣,因是第一次伺候御前,平素对龙袍纵然有过熟悉,可,临到头,仍解得颇为费力。
顺公公站于一边,见我笨手拙脚,不由唾道:
“不中用的东西,月琳呢?”
他本是伺候过先帝的公公,又为内侍总管,所以,也只有他,可在皇上面前斥责下人。
“回顺公公,月琳正去司茶房传养心茶。”
“是你?”他的声音悠悠从头顶传来,“朕才调了她到御前伺候,生疏也是难免。顺子,调往繁逝的那些宫女暂时不用调回,另,让袭茹和月琳轮流过去照看着。“
“奴才遵旨,万岁爷,您先歇息,若有事,奴才第一时间会禀于您。”
我好不容易才将龙袍的盘扣悉数解开,慢慢宽去袍衫,一边顺公公呈来暗色金纹的寝衣,我伸手接过,替他更衣时,指尖在袍袖处恰碰到他的手指,触到的,是一片冰冷,他的眸光若有似无地从我瞬间洇红的脸上拂过。
皇上,请用养心茶。”月琳适时的掀帘而进,打破此时的尴尬。
“先搁一边。”他的语音很淡,若有似无拂向我的眸华也转向了别处。
我略略抬首,月琳顺着他的眸光,那里,该是置着花卉纹玉香炉:
“您今儿个是要点安息香还是苏合香?”
御前伺候果然最需要的是察言观色。
他的唇边勾起一点的弧度,不深,浅浅地,一晃而逝,仿佛不经意地道:
“不必,你们都退下吧。”
“皇上万安!”
我随着顺公公,月琳福身行礼,才要退出内殿,却被他的声音阻住:
“墨瞳,你留下。”
我脚步怔住,听得他们二人退出帘外的声音,只能将脸复垂下。
“你好象很怕朕?”
“奴婢不敢,奴婢一直在外庭当值,对御前当差还不熟悉,怕做错什么,所以才略有些战兢。”
“是吗?”
“奴婢对皇上莫敢有所欺瞒。”
“你来。”他唤我,我犹豫着,莲步还是向他走近。
“朕要稍作歇息,你替朕守着,若有事,即刻唤醒朕。”
“是,奴婢遵旨。”
我服侍他歇下,他暖暖的气息,在我掖好锦褥时,他的眼底,望着我,分明,有着一丝极浅还淡的笑意。
我的脸又染上红晕,借着放下黄绫帷帐,稍稍别过脸去。
帷帐全放了下来,明黄色宫绦长穗委垂于地,拂得脸边有些许的酥 痒,我侧偏避过,透过茜纱窗洒进的点点金晖弥漫于眸底,殿中没有熏香,此时,竟有着别样的清冷。
本来,该是退到帘外当值,不过他即说了,就是要守在龙榻之外,第一次,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,近到,没有第三个人的存在。
但,咫尺,却终会是天涯。
他睡得极其安静,整个内殿,也无一丝的声响。
约摸过了半个时辰,我才听得他唤了一声:
“茶。”
我起身,轻轻走至紫檀桌边,上面,还置着方才月琳奉的养心茶。
我端起茶,掀开黄帷,他甫坐起,我递上香茗,他接过,并不喝,缓缓道:
“茶已凉了。”
他的语音没有一丝的愠意,但我却骇得跪下:
“皇上恕罪,奴婢失职!”
给主子奉茶,若茶冷了而不重换,是做奴才的失职。
以往在南越后宫,薇贵姬来我宫中,因茶冷没有重换,近身伺候的圆荷就遭来一顿责罚。
彼时,我是丽妃,位份虽高于她,可,她倚仗着青阳慎远的宠爱,纵不屑与我多加往来,那日,仍借此发挥,让嬷嬷用戒尺把圆荷的手心打至红肿方罢。
并第二日告之青阳慎远处,说我恃傲怠慢于她,若不是皇后一旁转圜,怕是非又起。
这瞬间,我忆起昔日那一幕幕的过往,心底,陡然湮起一种骇怕。
并不是骇怕现在他会怎样责罚,只是,对过往那不堪的骇怕。
原来,即便,过了这许多日子,仍是有着余悸。
那种余悸,是源于我对身边之人无法护全,更是,对自己的未来没有办法把控的余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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