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下皇陵里空阔暗淡，寂静无声，只要岩上的水落入石缝，似乎滴漏般记取时辰。一群死人盘绕之中，还有霍明珠的呼吸声。
先皇驾崩，作为罪妃，霍明珠被封入石棺已有三日，她能明晰地闻到从自己身上宣布的腐臭味，一日比一日浓郁，她的身体已死，但是认识还活着，每一寸感觉都明晰可辨。
她想动一动，挠一挠痒，可四肢筋脉被挑断，她动不了，她想作声唤一个人来杀了她，让她死个痛快，可她已被毒哑，嗓子干涩似一团火，一句话也说不出。她已没了眼球，眼中被水银灌入，只要一双假目，她意料即便她能看得见，目之所及也不过是漆黑的棺顶。
数一数日子，今天该是新帝登基了，她挚爱的那个人，要当皇帝了，她娇宠长大的妹妹被封为皇后，她的父亲成了国丈……所有人踩着她的骸骨爬上去，她霍明珠却被封于石棺之中，成了先帝的陪葬罪妃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！
……
大雍天佑二十八年四月初六，上京城西端王府热闹非凡，今天圣上的幼弟端王爷大婚，娶的是霍将军府的嫡女。
新嫁娘霍明珠正在闺房上妆，镜子里的佳人有倾城之貌，更因喜事而更添几分绝色。外头好一阵吹吹打打，鞭炮声也阵阵响起，许是迎亲的人来了，霍明珠焦急地扭头朝窗外看去。
“哎呀，姐姐，瞧你心急的！吉时还没到，天还没黑呢！是怕姐夫等不及了吗？”小霍明珠两岁的妹妹霍怀玉戏弄地按住了霍明珠的膀子，不让她动身。
霍明珠羞红了脸，在霍怀玉的头上轻敲了一下，嗔道：“小孩子家，知道什么！”
霍怀玉吐了吐舌头，容貌美丽心爱，颇有几分单纯滋味，手中绕着她的发丝，矮身对镜子里的霍明珠笑道：“姐姐，谁说我小？我现已十六岁了，将来，我也要嫁姐夫那样的英豪！”
霍怀玉说这话的时分眼睛里闪着光，霍明珠却当她是在打趣，点点头无法道：“好，好，你也嫁姐夫那样的英豪，到时分咱们两个英豪比比怎么？”
霍怀玉轻盈转身，嘴里哼道：“姐姐，你又在逗我了。我的英豪怎么与姐夫混为一谈？世上的好男儿啊……”
霍怀玉没再持续说下去，沉吟了一瞬间，又折身走回霍明珠身边，将手里的茶盏递过去，软声细语道：“好姐姐，你就要嫁人了，从此以后就不能常常陪我玩陪我胡闹了，喝了妹妹这杯茶，就当我为姐姐饯别吧？”
霍明珠见她遽然眸中有泪，嗔道：“怀玉，什么饯别不饯别的？姐姐不过是嫁去端王府，跟咱们将军府统共只隔了两条街罢了，想见便能见到。”但她仍是接过那杯热茶喝了下去，喝完冲霍怀玉笑道：“这下满足了吗？小祖先。”
霍怀玉看着她失了神，喃喃道：“姐姐，你真是美，倾城国色，理应是凤凰的命，为何偏要嫁端王呢？你该去做凤凰，我来嫁九哥才对，为什么最好的永远都是你的？”
霍明珠不知她话中何意，这“九哥”是她素日对端王百里宗律的昵称，论理，不应霍怀玉来叫。
“怀玉……”霍明珠抚上额角，轻摇了摇头，“我的头忽然好疼……”
霍怀玉笑：“疼就对了。”
霍明珠无法从昏聩中睁开眼，身体一软，趴在了梳妆台上。她虽不能动，可头脑清醒，她听到有人翻开房门进来了，有人着手扒她的喜服。
“动作要快点，就算端王府等得及，陛下那儿也耽误不得，快，给二小姐换上嫁衣，大小姐戴上凤冠！你们动作快点！耽误了端王的大事，你们的脑袋不行砍的！”
说话的，是她的父亲忠勇将军霍正德，不见往日威严，夹杂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振奋与战栗，听在霍明珠的耳中，无异于烈火烹油，她的父亲……
“爹爹，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了，我才不要入宫给老皇帝冲喜，我和姐姐的长相有五分类似，看起来也差不多大，她替代我去是再适宜不过了，反正都是霍家的女儿，相同的。”霍怀玉的声响欢欣而明快，像是在玩一场游戏，这游戏由她来做主。
“不……”霍明珠心中在叫，可无人理睬，不可能的，为什么？她想问一问，怎么办发不作声响，她的神志不清，睁不开眼——
一片欢欣声中，两顶喜轿一起抬出将军府，一个往东，一个往西。霍明珠醒来时，身在老皇帝床榻，而老皇帝已然驾崩。
本该为她丈夫的百里宗律带兵冲入寝宫，眼眸严寒，不见半分往昔爱意，厉声道：“斗胆霍明珠，冲喜之日，竟然敢暗杀圣上，意图夺取大雍江山！”
她责问：“霍明珠一介弱女子，怎么能有弑君夺位之心？”
百里宗律神态狠戾，冷笑一声：“凭你一人之力自是不可能，但你与你舅舅平阳侯，早已策划多时，刚才在你的身上搜到了皇城内的布军图，你假意入宫冲喜，不过是为他做内应！百里家的江山，岂能落于林氏之手！”
霍明珠肝胆欲裂，上前抱住他的腿：“我舅舅平阳侯与你是知己，林家一门忠烈，为安定百里氏江山，战死沙场男儿很多，一年前我表兄林云樗死于辰州一战，林家仅有血脉已然断了，现在只剩老弱寡母，怎会是叛臣！而我忠于谁爱着谁，为谁千里寻医万里行进，几乎送命于西北严寒之中，康复后却留下眼疾，端王最是清楚！”
百里宗律踹开她的手，再不听她辩解：“霍明珠，任你巧舌如簧，今天也难逃罪责！已然本王欠你一双眼，那就还了你！来人，挖出罪妃双目，以水银充之，断其筋脉，以玄铁锁之！待歼灭反贼平阳侯府，再予确定！”
她的父亲霍正德成了百里宗律的侩子手，为向百里宗律投诚示好，亲身切断她的筋脉，不管她声嘶力竭，宣布大义灭亲：“霍明珠罪犯弑君，去其与生母林氏霍家宗祠之名，从此她们二人存亡与霍家再无纠葛！平阳侯林从越谋反，老臣愿身先士卒，缉捕反贼，为大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！”
四肢筋断，双目空泛，她任血泪流出，对父亲惨笑道：“霍正德，你记住你一介行伍出身，怎么至今天忠勇将军的位置吗？是外祖父提拔了你。你记住我母亲是怎么死的吗？因你在边关染瘟疫，母亲不眠不休照料你数月，最终积劳成疾而死。今天你要手刃恩人，逐亡妻的灵位出宗祠，切断女儿四肢筋脉，挖去她的双目，你怎么下得去手？”
她父亲的声响听起来正气凛然：“我霍正德终身忠于朝廷，忠于陛下，若有人敢谋反篡位，即便是我的妻舅、女儿，也可手刃！明珠，我虽不再是你的父亲，但你做错完事，就要认。”
她哈哈大笑，蜷缩在一团血水之中，容颜似鬼，凄然可怕：“哈哈哈哈，做错完事就要认？我错在不知父亲早与端王合谋，使用外祖父家的实力鸡犬升天，再用我的婚事成果大业贼喊捉贼！现在我这一着废子对父亲和端王来说，毫无使用价值了，所以不管亲情人伦，害我至此！我最终一道用处，是不是用来跟天下人交待圣上之死，好踩着我和平阳侯府荣登皇位？！”
“斗胆罪妃，竟然口无遮拦！来人，灌哑药！本王禁绝她持续说话！”百里宗律恼羞成怒。
好一个战神端王，大雍英豪，好一个仁慈父亲，忠孝两全！
七日后，先帝棺木入皇陵，霍明珠被封入石棺中陪葬，盖棺前，已为端王妃的妹妹霍怀玉附在她耳边，轻声笑道：“姐姐，你从小什么都有，外祖母也最疼你，我的一切都是你挑剩下的……但是，你瞧瞧那些心爱你的人现在都是些什么下场！外祖母和忠叔他们都已问斩了，舅舅的人头还挂在城门上，连全神贯注只向着你的云樗表兄的墓也被人掘了，他虽死得早，可尸首相同要伏法！哈哈哈哈，谁让他们都疼你……而姐姐你也落得一无所有，看看你这张丑恶的脸，九哥再也不会乐意瞧你一眼……”
霍明珠不能动，不能说话，只能任霍怀玉像是不吐不快似的持续说道：“姐姐，你还记住吗？你从小最是疼我，现在我与九哥恩爱有加，早在你们成亲之前，我已有了他的子嗣足两月，迟早是要嫁他的。你就作为件功德，再疼我最终一回吧。等明日九哥称帝，我为皇后，我腹中麟儿为太子，定为姐姐你树功德碑，咱们会记你终身一世！”
霍明珠无声大笑，双目空泛，无泪无血，好一个功德碑！好一个记她终身一世！
她霍明珠活了十八年，孝顺父母，心爱妹妹，痴心爱人，竟落得如此惨痛下场！若有来世，她定会让他们千倍百倍归还教会她的东西——虚情假意，人面兽心，为达意图，至亲可杀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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